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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建华一直担心的环保行业大起大落的问题终于还是发生了。
骆建华是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的首席环境政策专家,大概从2015年开始,他就在各种场合不断呼吁,由于三大“十条”和PPP的力推,环保项目大量释放,跨界资本纷纷涌入,整个环保行业有点“过热”了。参考前些年光伏和风电行业大起大落的经历,希望环保企业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出现无锡尚德那样明星企业破产的情况。
一语成谶。时间转眼来到2018年,当年在PPP大潮中攻城略地、风光无限的一些企业突然发现,随着国家大规模清理PPP项目,以及金融领域去杠杆、强监管,曾经“大水漫灌”的融资渠道陡然收紧,融资成本大幅上升,部分企业开始出现资金链断裂的危机。
“环保企业现在面临的不是发展问题,而是生存问题。很多企业的现金流状况已经像草原旱季最严重的时候,快要饿死了,整个行业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资深环保业内人士王立强告诉《华夏时报》记者。
为什么会这样?一方面有政策变化的原因,地方叫停PPP项目、资管新规严控“非标”融资等;另一方面有企业自身的因素,规模小、利润率低、扩张过快等,导致金融机构对民营环保企业小心翼翼,加强了风控。
不过,一旦出现企业大规模违约、倒闭的行业性金融风险,污染防治攻坚战也将受到极大影响。
因此,8月6日,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与中国金融学会绿色金融专业委员会组成联合课题组,向中央财经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央行、银保监会、发改委、环保部等提出了“采取紧急措施 帮助绿色环保企业渡过难关”的建议。
“在自己脖子上插一根草标”
2018年以来,有关民营环保股暴跌、退市、“卖身”的消息就一直不绝于耳。
3月,神雾集团发布公告称,将引入金沙江资本、湖北长江产业投资集团、光大集团等战略投资者,涉及金额50亿-70亿元。5月,盛运环保公告显示,控股股东开晓胜拟以协议转让等方式将所持有的上市公司全部股份(13.69%)转让给川能集团。到了6月,三聚环保又与海淀区国资中心签署合作协议,由对方受让三聚环保60亿-80亿元的债权及应收账款。
为什么环保市场前景看好,企业却纷纷“卖身”转让?原因还是缺钱。一位正在寻找战略投资的环保企业负责人告诉《华夏时报》记者,这些年环保督察很严,导致环保PPP项目大量推出,企业拼命去投标。拿下项目后,再通过银行等渠道融资。去年以来金融政策收紧,导致企业发生债务违约,继而引发银行抽贷、法律诉讼等,账户股权都被冻结,企业也就被迫停止了运转。
“现在我们只能自救,老板愿意把百分之七十几的股权全部转让出去,引进战略投资者,把企业盘活。”他表示。
资金链断裂的情况,由个别企业开始,进而又造成传染性恐慌,影响迅速扩大到整个行业。
“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别现象,直到有一天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开会,企业家们纷纷反映融资困难,我们才知道这是个普遍情况。”骆建华说。
作为在一线打拼的环保人,某环保公司财务总监张爱民的直观感受则是“风云突变”,去年还好好的,今年突然就不行了,标志性的转折点是东方园林发债事件。
5月21日,东方园林发布公告称,原本计划发行10亿元的公司债券,实际发行规模为5000万元。这一消息随后被媒体解读为发债“流标”,并称之为债券发行史上的“最惨失败”。
“过去发债前去银行询价,大家都说没有问题,他们包了。现在的反馈则是,他们风控部门说,东方园林不行了,而它又是环保行业的龙头,所以你们也不行。东方园林事件成了压倒环保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张爱民说。
形势一旦逆转,坏消息往往接踵而至。今年年初以来,环保类股票平均跌幅已经接近35%,大于所有其它行业。股价一跌,大股东的股票质押率也随之上升,接近爆仓线的边缘。企业信用随之受损,银行开始压贷抽贷,其他融资渠道也纷纷关闭大门,最终形成系统性风险。
在王立强看来,环保行业是一个需要持续、大量、低成本资金注入的行业,跑在前面的企业一定是高杠杆的。新政出台后,使得他们必须先于其他企业死掉,或者“在自己脖子上插一根草标,把自己卖了”,这是不公平的。
“市场上1/4的水没了”
环保行业遭遇融资困境,政策变化是原因之一,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变量则是PPP新政和资管新规。
2017年11月,财政部发布《关于规范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PPP)综合信息平台项目库管理的通知》(业内称“92号文”)。随后,新疆、湖南、江苏等地开始陆续叫停PPP项目,涉及金额两万多亿元,导致参与这些项目的环保企业无法继续获得融资,融资成本大幅提升。
“2015年开始政府鼓励大家做PPP,财政部还组织专家讲课,让我们去学习。等到企业把全部身家投入进去了,到现在很多PPP项目还在3年建设期,没有运营收益,政府又突然开始防风险、去杠杆,企业融资一下子就难了。”张爱民说。
相比其他行业,环保企业普遍缺少土地、厂房等有形资产作为抵押物,因此过去大量使用非标准化债权类资产(业内称“非标”)融资。不过,随着今年4月《关于规范金融机构资产管理业务的指导意见》(业内称“资管新规”)的出台,银行等金融机构开始大幅压缩“非标”类融资,导致环保企业受到很大影响。
“社会融资规模总存量大约是180万亿,主要是指银行贷款、信托贷款、企业债券等相对透明的业务。除此之外还有约65万亿的非标业务,非标业务大约占比融资总量的1/4。”资深金融专家李敏说,“资管新规出台后,这65万亿的非标业务基本上不让做了,又没有其他渠道补充,相当于市场上1/4的‘水’没了。”
同时,非标融资过去对口的基本都是民营企业和中小微企业,国有企业也不需要,所以受资管新规冲击最大的也是民企和中小微企业,有人甚至称之为“精准打击”。
非标业务被堵塞,传统的银行信贷渠道也出现困难。一方面信贷审批周期加长,从过去的7-10天拉长到3个月左右;另一方面前置条件更加苛刻,过去“四证”不全时地方政府出具证明即可,现在这样做也行不通了。
“强监管到底适用到什么程度,不是我们吃不透,而是银行吃不透。经常需要请示报告,一来二去耽误的是我们的时间。”王立强说,“我现在清楚地知道旧的钱什么时候要还,但完全无法预测新的钱什么时候会到,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做业务,只能等新的钱到了来填我的资金池,但现在资金池里的水也快耗光了。”
此外,在政策执行过程中,一些金融机构也对民企存在歧视性待遇。如银行信贷方面,民企的贷款利率普遍在基准利率水平上浮30%-40%,而国企则上浮10%以内。在资产负债率的要求上,国企的放款条件是资产负债率不高于75%,民企则要求不高于65%。
“某股份制银行私下里跟我说,AA级以下的民营企业现在一律都不给放款,哪怕在基准利率水平上浮30%-40%也提不了钱。”张爱民说,“债券那边,所有投资者也是只投AAA级的产品,AA级的都不投。”
“整个行业被PPP裹挟得有点疯狂”
融资难,也有环保企业自身的问题。
“我们其实非常愿意做污水、固废等环保项目,因为民生是刚需,也是弱经济周期的,银行在资产配置上本身就需要长中短期相结合,所以环保项目都是属于优先支持的那一类。”李敏说。
在她看来,环保行业自身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大企业少,中小企业居多,财务实力普遍偏弱,金融环境一旦收紧,就容易发生危机。一些民营企业的风险意识也不够强,财务管理和融资规模都缺乏专业性。
“环保行业是‘满天星斗、不见月亮’,而且全部集中在产业链末端,利润率低、抗风险能力弱。产业本身也是刚刚兴起,还处于大浪沙的阶段。”李敏表示,“很多环保项目的运作模式都是以资源为导向,没有体现技术价值。企业实际经营成本多少、赚不赚钱、赚多少钱都很难搞清楚,金融机构摸不准,自然就不敢做了。”
更严重的问题是扩张过快。李敏表示,部分企业可能过度理解了国家污染防治攻坚战的信号,未来发展预期过大,融资过度,负债率过高。所以一旦政府突然叫停PPP或对非标融资进行规范,就出现了资金链断裂的情况。
“本来企业的自有资金不足以支撑业务的快速扩张,但通过用A项目抵押融资,获得资金后挪用到B项目的方式,把债务变成资本金,虚增了企业的财务能力和扩张速度。”李敏表示,银行在实践中发现,资金链断裂的往往首先是这些资金挪用的企业。
骆建华对此也表示认同,他说,过去一段时间,有些环保企业确实扩张得比较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PPP给了大家一个膨胀的机会,整个行业被PPP裹挟得甚至有点疯狂了。
环保企业问题这么多,银行又都是终身负责制,所有项目未来只要有一单出了事,操作人都会被终身追责和处罚,所以自然就不敢碰了。
污染防治攻坚战没有“弹药”了
在骆建华看来,环保企业如今的困境其实也是在替地方政府“背锅”。
“环保基础设施原本都是由地方政府去投资,后来全部改成PPP模式,让企业去融资,某种程度上就是把地方债转嫁给了社会资本。政策此一时彼一时,去杠杆后产生大量的债务违约,企业则成了牺牲品。”他表示。
更重要的是影响了污染防治攻坚战的效果。环境治理是需要花钱的,如今融资渠道被堵塞,污染防治攻坚战也就没有“弹药”了。
因此,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联合中国金融学会绿色金融专业委员会提出建议,应尽快缓解环保企业的融资困境,保证污染治理领域的投资稳定增长。
建议指出,财政部应指导地方政府精准执行PPP政策,避免“一刀切”叫停PPP项目的简单化做法,对于已经签约和开工的PPP项目要采取措施保证其融资的连续性,防止人为导致的违约风险。
7月20日,央行发布了资管新规的细则,对部分内容开了些口子,如允许公募资产管理产品适当投资非标准化债权类资产;在过渡期内,金融机构可以发行老产品投资新资产,优先满足国家重点领域和重大工程建设续建项目以及中小微企业融资需求等。但是,对这些细则的表述仍不够清晰,一些金融机构扔持观望的态度。
为此,课题组建议,应明确资管新规的过渡期安排,充分考虑民营中小微企业的融资需求,对过渡期内无法回表的资产作出适当安排,减少民营和中小企业“非标”融资断崖式下降的压力。
过去,定向降准主要用来支持小微和三农信贷,课题组建议,下次定向降准时可以将绿色环保企业贷款也纳入降准的支持范围。此外,央行、银保监会还可以通过窗口支持,要求金融机构不得对民营企业采取歧视性的融资政策。